【董华】梦华(八)

我凝视着他的眼睛,有点舍不得看向别处。我看到他的瞳孔特别黑,不像我的偏深棕,他的眼白却不是很白,带有微黄,眼白上隐隐浮着血丝。他是单眼皮,大约因为广州的冬天干燥,他的眼皮有些干得起皮,睫毛不怎么长竟还挂着一点点飞絮。我一动不动地看他,他也看我,“立华。”

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头:“你不要讲。”

老董便不再讲,含笑看着我,我倒是有些怔愣,穿过他看着远处水面上的鸭子,那只鸭子应该是野鸭,毛色灰绿灰绿的,收拾来煲鸭汤应该很鲜美。往后我在家里煮汤,等着他回家,房子敞亮清爽,一家子和睦可亲。不知怎的,眼前是他,我想的却也还是他,不过不是现在的他,而是以后的他。

明明他也不是踏实可靠的人,笑起来总有风流的味道,党部里也有同事之前和他不清不楚过。只是面对他,我总有一股子冲动为了他洗手作羹汤,只不过不单他不是那样的人,我更不是这样的人,我做不来这样的事。那真要和他在一起了会怎样呢?我有点想不到。想不到我就不说。

回过神,又一次专注地看着他,我踮起脚吻上了他的下巴,胡须戳的我有点痒。起初老董愣住了,怕是没有想到我的主动。他哪里知道我才不愿做《西厢记》里的莺莺,所谓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、终身有靠,既然心动了那就直说无妨。

对了,凑近他的时候我还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淡淡的火药味,后来与他相熟了这味道也就不复存在了,每当他十天半个月没回来,再见他时,我定能准确无误地又闻到这股味道。

我的唇碰着他的下巴,我不知道怎么亲吻;他又比我高太多,他不低头我就凑不着他的唇,只能巴巴地把吻印在下巴上。我觉得那天我吻了好久,老董却说没一会儿他便低头了。我只觉得我头仰得都有些酸了他才低下头来回应我。

他的吻比他的人热烈。他只是把唇贴到我的唇上,我一时间就觉得天旋地转,身体立刻软了一半,他见我要软倒下去,右手忙环住我的腰,左手扶着我的背。他浅浅地吻着,两片唇相互依偎,没有再多的动作。双唇贴了片刻,他的舌头就不安分了起来,舌尖总是不经意略过我的唇珠,蓄着的胡须频频扫过我的人中,我有些痒,更多的是觉得心尖子痒,像是有只小兽在心里胡乱地挠。我被他搅得意乱情迷,迷失在吻里。

吻了片刻他的唇缓缓离开了,离开时他唇上的皮肤还粘连着我唇上的皮肤,扯开时一阵刺痛。我笑了起来,原来恋爱是如此美妙的事。我说:“你的嘴唇真干,记得多喝点水。”“还没过门呢,娘子就要管为夫了?”我羞赧地锤他一拳:“净瞎说!”

“此处人多,明日你来我家,我们好好聊聊。”

“谁要和你聊了!我明天去瞿霞家,她是我同事,先前约好了去她家吃饭。”

“那后天?”

“后天周一!我上班呢。”

“好立华,那你说什么时候有空?”

“下周三下午吧。我去一趟复礼女师就来你那儿。”

“好,我等你。”

他这个“等”字惹得我又红了脸。他“等”我呵!

那时的我初次恋爱,什么都没弄清楚稀里糊涂地一头扎进了情爱里,再也出不来。我甚至说不清喜欢他哪一点我就喜欢上了。这么看来我还是爱过的,不能说爱过,到现在我还是念着老董。只是这种感情已经从最初莫名的激烈,转为因爱生恨,到现在的相扶相持。倒也不是搭伙过日子,只是爱情早就熬成了亲情。不像年轻的时候,以为他是革命、是生命的一段、是骨血中的一部分,这么肉麻的想法是再也没有了,只成了一种慰藉,我想他也是。

后来,我们沿着江堤又走了一会儿,老董很正式地要我做他的女朋友,我自然很正式地答应了。午饭又去江堤边的一间渔家饭店吃了一些江鲜,那家店味道如何现在早就不记得了,只记得我们点了一尾鱼,要老板多搁辣子,我们两个湖南人要吃辣的。点好了菜老董仍是不放心,亲自跑到厨房去看老板杀鱼、烧菜,不住要老板多放点辣子,老板被他逼得没法,干脆让他掌勺,他就做了一盘剁椒鱼出来,吃得我们出了一身汗、痛快淋漓。

第二日,我如约去了瞿霞家。我去的时候瞿妈妈在做饭,她家里窜着红烧肉混着清炖鲜鲍的咸香,偶尔还有一点辣子的味道,她听到我的声音赶忙从厨房里迎了出来:“立华来了呀!你和瞿霞还有瞿恩说会儿话,我们四点半开饭,今天菜好,晚上多吃点啊!”我有点过意不去,每次来瞿霞家瞿妈妈都好吃好喝地招待我,但现下我也没什么可以答谢的东西,只能嘴上谢过了和瞿霞去客厅坐着了。

我们进去时,瞿恩正坐在沙发上看报,我记得似乎是《华北捷报》,他看得极认真,全然没有发现我们来了。瞿霞朝我做个禁声的手势悄悄跑到瞿恩身后,一下遮住他的眼睛。“瞿霞,你怎么总玩不腻。”“还不是因为你老不理我!今天有客人来了你总不能又把头埋在书堆里了吧!”

他无奈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报纸,我这才第一次看见了他的脸。他长得极为方正,大约是因为还在病中显得有些清癯,他戴一副圆框眼镜,眉毛很浓,一笑就把眼睛眯起来,看着很和善。我略带拘谨地叫他一声瞿先生,他手一挥要我随瞿霞、直呼其名,又说:“你的文章写得非常好,我看了很喜欢!有思想,有见地,瞿霞有你这么个同事在身边真是幸运!”瞿霞插进来:“你看看,你看看,我哥哥把你夸成什么样儿了,要我说你来我家住算了。”我笑着连连推脱,只说愧不敢当,我是仰慕瞿恩已久的。一番寒暄,宾主落座。

“我今天有两样事要和你讨论讨论。第一样就是妇女问题。我看了你的文章,你在文章里讲妇女群体的解放,要妇女投入到工厂工作中、投入到革命中去,这个想法很好。只是我自己也在想,当然我的想法也不是很成熟,只是有感而发,和你讨论讨论。你说,我们现在讨论娜拉出走之后怎样,娜拉出走后真的就一定得到了自由吗?”

“我以为是没有得到。我们这个世界本就是不自由的。所以需要革命。”

“对!没有!我也看了鲁迅先生的讲稿,我把他的观点再发散一下。我们原先预设的是,‘出走’一定会有‘自由’,只要思想觉醒,接受自由、平等这样的价值准则,成为有个性的单独的个体,就可以摆脱一切旧有传统的束缚,达到人性的自由解放,还能促使现实的改善。

我们再反思一下,甚至可以发现一直以来我们就是用未来的‘自由’之梦来鼓动青年做出反叛行动的。

现在,经鲁迅先生这么一提醒,我觉得不能再认同那样的简单乐观。他让我们意识到‘铁屋子的万难毁灭’。”

“我觉得您说的极是。‘出走’实际上并没有让女性完全摆脱男性的枷锁。如果女性解放是由男性的启蒙所创造和推动的,那么,启蒙和被启蒙的关系很可能就会生产出新的权力关系,女性的境遇依然没有改善。”

“而且现在的女权启蒙观念太过抽象,以‘出走’为终极目标。这很有可能会让妇女在现实生活中丧失日常幸福、个体要求和独立价值。简单来说,就是启蒙者会沉浸在单纯的理论之中,自我感动一番。触动他神经的,并不是女性本身,也不是出于爱情,而是她们所象征的‘中国女性’,是由女子的坚强所象征的‘革命曙光’。最终沦陷为语言的巨人,行动的矮子。

还有,我觉得瞿霞的想法也很对。现在的女性解放思想启蒙和实际上的女性解放运动之间的差距太大。我们的知识分子沉溺于文化动员,把所有问题都归结到思想和文化上,完全忽视了实际上的社会改造。你和纺织女工、和农妇讲什么女权,她们怎么听得懂?要把这种思想上的启蒙沉到社会的最底层去,让各个阶层的人都自觉拥有男女平等的思维。这固然很难,但不失为我们的行动目标。”

讲到这里他顿了顿

“我还有一点,是你文章的补充。你说要鼓励妇女做工,社会上的思潮也都在鼓励妇女参与劳动,只是从20年白银汇率暴涨开始,整个纺织业都不景气,现在是花贵纱贱,23年有25%-30%的华商纱厂倒闭,这种情况下让妇女去哪里做工?”

我与开口争辩,他止住我:“我不是不让妇女劳动,我是在想要提高妇女的经济地位,首先就要保证国家经济的发展。而他北洋政府呢?21年起,北洋政府就没有关余可用了!哪还谈得上应对汇率波动?眼看着外国人凭借外债控制盐务稽核所,继而控制盐税,这丧权辱国的外债条例和晚清的那些卖国条约又有什么区别?你看看我们这个国家,现在四分五裂的,军阀割据、饿殍遍野,一天到晚打来打去永无宁日,谈什么发展经济,谈什么妇女解放?”他长叹一口气坐下,狠狠摸了两下头发。刚好这时瞿妈妈要我们去餐厅落座,我们随她过去,妇女解放的事便暂且不提了。

但瞿恩意犹未尽:“我还得说两句。虽然中国的妇女解放事业有诸多的困难险阻,但我还是抱有十足的希望。我相信,有了马克思,也只有马克思,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会成功,而妇女解放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。不过我也大胆预言,别看现在妇女解放闹得风生水起的,到时候肯定又有回流。历史啊,总是波浪式前进的,但是新事物总能代替旧事物!”

瞿霞说:“我提议,为妇女干杯,为新事物干杯!”

“为妇女干杯,为新事物干杯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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